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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告別】影評:如不見終點,駛在陽光綠蔭的蜿蜒山路

 

《百日告別》是林書宇導演在妻子離世四年後推出的新作品,同樣因為車禍而失去另一半的兩段主線式劇情,想必也蘊含著導演這段時間的人生所感。

 

如同電影海報的標題和林書宇導演的文字創作書名,「你走了以後,我一個人的旅程」般,《百日告別》並無遠大作品志向,要為生離死別難題解惑。《百日告別》,說穿了僅是是「告別百日」,揮別了摯愛離去後的百日儀式與千迴百轉周折,至於下一步何去?電影無意給予答案,其實也給不出答案。每個獨活之人,都在自書深淺不一、形貌有別的傷痛,跌跌撞撞探索著日後一個人旅行的景緻。

 

一個人的旅程  

劇末的對白,是育偉疑惑地問著心敏,「不知道要多久?」因車禍骨折而綁著繃帶的手,復原總有時,但痛失愛人的傷痛,何時能結成略可抵禦外來侵襲的痂?而這樣的痂,到底是虛有其表,一受衝擊就再度撕裂、淌流出鮮血?還是自此益發堅硬,終至脫落、傷口疤痕亦淡去?沒人能說得準。所以,悠悠喟嘆:「不知道」,是心敏給的答案。

 

我尤其喜歡最後一幕。

一輛滿載著參加完親者法會離開清幽佛教聖地的小巴士,笨重緩慢地,行駛在蜿蜒的山路上。車上乘客往後的人生,是持續邁出下一步才能見真章的光景,至於行到水窮處,心境會是坐看雲起時,抑或從此山窮水盡?端賴甫經歷完宗教儀式洗滌之人,如何領略如何造化。然而,沿路上生機盎然的樹木綠意,以及努力地從樹枝縫隙中灑在山路、車內乘客臉上的和煦陽光,是《百日告別》給觀者最誠摯溫柔的祝福。

 

你走後:「我破裂。」

有版友分享道,這部電影給人的觀感,是劇情的起承轉合上,有些破碎。

受傷  

我在事後回想劇情的過程中,確實會油生這種感覺。可我認為,這樣的破碎,放在《百日告別》的主題裡,恰好可以映照出適逢人生劇痛者的紛亂心境。親人撒手歸去,生活上的存在本被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身影,一瞬間永久性地被刪去,初期真的會讓生者彷彿靈魂被抽乾,處於悠悠晃晃的無力狀態,無能系統性完整回憶過往片段,無能理性掌控悲傷或咬牙自抑的比例。正常生活還是得過,但傷痛多少會冷不防地竄入,叫人直打哆嗦。這樣的破碎,其實也是一種真實。或許,這也是我在觀影當下,並不覺得進入劇情會感到吃力的原因。

 

當生者與亡者間的糾結,不是以完整、有邏輯性地方式,引人步步踏進時,有些觀者無法產生共鳴,亦是可以想像的,只是我個人蠻可以從略為破碎的劇情中,照見育偉和心敏的人生碎裂。

 

我一個人的旅程:「旅行的意義?」

綜觀《百日告別》劇情,回答其實很一貫,我私自將之歸納為這篇心得文的標題,「如不見終點,駛在陽光綠蔭的蜿蜒山路」,方向無從具體描述,而宗教的安撫、人與人間的扶持,乃至於這部片存在的意義,就是活者踽踽獨行路上的溫婉祝福,如陽光如綠蔭。

 

所以,與育偉有曖昧情愫,甚至一度擦槍走火的同事佳妍,為了提振育偉的精神,閒聊到紐西蘭有個趣味盎然的職業。工作內容是在雨後巡邏廣大草原中,因雨水滲入羊毛而失重跌倒的綿羊,將之扶起。育偉好奇道:「那沒被發現的綿羊怎麼辦?」,心妍說,「不知道囉,等陽光出來,曬久了應該就站得起來。」

 

又例如,育偉在妻子曉雯過世後,旅行的方式是挨家挨戶拜訪曉雯的鋼琴課學生,透過退還學費的方式,為曉雯與這世界的「制式」連結,畫下句點,卻也同時蒐集到學生眼中對曉雯的印象殘影,讓自己與學生重溫與曉雯間之羈絆。

 

其中,有位在曉雯甫過世時,仍按平常作息到曉雯家上課,而被一時情緒激動地育偉惡狠狠趕回家的女學生,在育偉事後登門拜訪欲退還學費時,告訴育偉自己正在練習蕭邦練習曲作品25第一號《牧羊人之笛》。雖然其他老師不看好女學生能在考試前練好這首曲子,但女學生說,這是曉雯老師幫她選的,她希望能以這首應戰。

 

曾有文獻記載,蕭邦在帶領學生進入作品情境時,要學生想像著牧童為躲避暴風雨而逃到山洞避難,外頭狂風暴雨鬼哭神號,洞內卻是世外桃源笛聲悠揚,此號練習曲便因此得名,這也是蕭邦少見有主標題的作品。育偉應該是不知道這個作品的典故,編劇或許也無意以此隱喻,但這樣的不知為意外還是巧思的文本安排,以及女學生為延續曉雯悉心指導的堅定,多少能鼓勵返還學費後,在公寓樓梯間暴哭的育偉,只要悠揚樂音仍在,就能抵擋人間難免會出現的無情摧折。

 

坦白說,我自己一向不喜歡石頭過於「用力」在「表演」的樣子,那總會讓我跟劇情間存在著無法拉近的距離,雖然石頭在《百日告別》中的演出,已是出乎我的預期,但最能打入我心的,莫過於林嘉欣淡若止水,實卻積累洶湧波濤的撕心裂肺感。

 

心敏的療傷追往歷程,讓我腦子一直浮現阿桑的《葉子》:

「我一個人吃飯 旅行 到處走走停停

 也一個人看書 寫信 自己對話談心

 只是心又飄到了哪裡 就連自己看也看不清 

  我想我不僅僅是失去你」

心敏的哀痛,有別於育偉陽剛、外顯的悲傷,反令人尤為心絞痛而同愴,也更見林嘉欣演技層次之豐富與成熟。


育偉在與家人討論告別式要採用佛教或基督教的形式時,會因身旁孩童敲打琴鍵的樂聲而崩潰大吼。在基督教友來家裡禱告時,育偉會憤怒質疑:「上帝真的存在嗎?為什麼要帶走我老婆?」。至於,在妻子頭七(?)當日,無拒卻地接受同事佳妍應是積累已久的慰撫,邊爆淚邊交合,更是痛苦宣洩的極致展演。

 

相對地,心敏就是靜靜地、淡淡地獨自疼痛。

沖繩  

對於妹妹無微不至的關心與擔憂,淺笑回應:「我一個人還可以。真的」,實際上,卻是慢性地飲鴆止渴,欲與君絕。一個人信守約定地行經本應是甜美蜜月的沖繩景點,循著仁佑的「愛吃筆記」,找出沖繩美食店家細細品味,自認透過旅行,可以延續、填滿兩人的愛。雖然在行程最終站,吃到竹富島「そば処竹の子」的美味炒麵,好像為這趟旅程獲得圓滿句點,會心一笑地在「愛吃筆記」上填了四顆星的評價,怎知筆記的最末頁,寫著仁佑和心敏「蜜月之旅大成功」的字句,是細雪般紛紛灑落的鹽,讓心敏的形單影隻顯蒼白,也熱辣辣地讓傷口更加劇痛。

 

心敏以為可以堅強的一個人吃飯旅行,到頭來才發現,自己不僅僅是失去仁佑,連自己的靈魂和活著的信念,也一併被帶走了。

 

導演給予心敏的陽光綠蔭,是先有陰影,才襯出陽光猶在。

心敏在沖繩之旅結束後,選擇在預定是婚後新家的住處,以仁佑最擅長的料理方式,愛情混雜著無盡絕望,食物和著致命藥物,走上自殺一途。然而,心敏卻狼狽到連尋死亦未果,悠悠轉醒後,只能清理無意識下吐滿一地的藥物,甚至在此時,房仲也無預警地帶著有意買下這個房子的客人來看房,一切再悲哀困窘不過。只是,生活總是不等人傷口痊癒,不捨晝夜地持續前進著,應該或多或少把心敏拉回現實,人走了,屋得賣,舊衣也不會再有舊人穿。

 

所以,心敏重整思緒,也整理仁佑舊物,轉送給仁佑的弟弟,在聽著弟弟說著仁佑的敦厚仁佑的好後,兩人繼而相擁決堤,是心敏在劇中唯一一次情緒激烈的表現,這象徵著心敏心境上的轉變,慢慢開始正視「仁佑死後,心敏一個人的旅程」依然要繼續。

弟弟  

劇中最讓人動容的,是心敏的再次旅行,回到仁佑的出生地高雄,尋找仁佑的國中老師,拼湊出更完整的仁佑形象。老師說,仁佑向來是個溫暖卻不多言的孩子,國二時,老師正面臨喪女之痛,靦腆的仁佑手繪了一張卡片,默默地送到辦公室給老師,而今,老師找出了仁佑當年的卡片送給心敏,希望遺愛延續。

 

卡片上是如不垢不淨涅槃的蓮花,扉頁寫著:「花開花落終有時」。

 

這樣的安排,是極為細緻的溫柔,不是伊人入夢,虛幻地重歷過往,夢醒猶是空,也不是外人難能感同身受的大道理,落得走不出來的自己更是無用。「花開花落終有時」是仁佑親書的文字,活生生地親自告訴心敏,花落時節已到,「像做七一樣,與其說是幫離開的人祈福,但比較像是在提醒我們,他們已經走了,給了一個期限,要我們放手」,唯有放手,唯有告別,才蓄滿能量尋找人生下一次的花開。

 

花開花落終有時,憤怒地握緊拳頭,裡頭一無所有,放手了,人才能擁有無限天空。至於天空要撒上什麼顏色,那就讓生命給我們答案吧。

 

後記1:儀式之必要

劇中的一大亮點,是藉由傳統佛、道教的「做七」儀式,循序推陳出生者心境上的變化,並請來戴立忍和作家駱以軍,為頭七、二七、、七七、百日,題上結合傳統文化意涵的字句,從死者頭七時對陽間的眷戀、頻頻回顧,到人鬼總得殊途,其實也回應著劇中心敏所說的,做七不只是祈禱著往者一路好走,同時是在提醒生者,終要放手。

 

現代人雖已慢慢簡化喪禮上的繁文縟節,但做七對我來說是個很美的傳統文化,尤其這幾年歷經阿嬤、外婆的過世,益發有感。從頭七由死者的兒子主祭供奉、二七是媳婦、三七是女兒旬等,讓不同親等的生者,有個屬於自己的儀式,獨立表達對死者的追念,心有緬懷的生者地位平等,均有機會獨訴未竟心意,以告天靈,同時放下遺憾。

 

阿嬤的過世,是我生來第一次面臨至親的亡故,外在表現跟劇中的心敏,哀戚卻沉靜地面對著,隱約有痛,卻不自覺地強壓下來,沒有什麼激烈的哭愴。飄飄無所依的軀體空殼,僅剩誦經可以為死者獻上最後一份心意,也就心甘情願地被做七的各種儀式帶領著,避免自己空虛潰堤。那時異常的冷靜清明,使我深刻體會到,古早的儀式其實也潛移默化地慰撫著生者。

 

甚至,在禮儀社幫阿嬤上妝、換壽衣、戴首飾時,我跟姐姐竟同時擔心著,要不要幫阿嬤戴上平常在用的假牙?拐杖要不要也入棺?不然阿嬤之後怎麼吃東西和走路?禮儀社的阿姨回答道:「阿嬤要去做仙,已經擺脫軀體的一切病痛囉!不用假牙也不再需要柺杖了。」當時的我,猛然一陣鼻酸,赫然發現阿嬤已有自己的歸途,無病無痛無牽掛,而生者能做的,就是為她抹上一些妝容,以虔誠誦經聲,揮手目送她安心謝幕,漂亮上路。

 

後記2:五味人生

《百日告別》這部片,一直讓我聯想到降旗康男幾年前的電影《致親愛的你》(あなたへ),劇中高倉健的歌手老婆因舌癌過世,死後,高倉健收到老婆生前寄給自己的明信片,希望高倉健把骨灰撒在故鄉的海,高倉健便開著改裝貨車,踏上「你走了以後,我一個人的旅程」。

高倉   

旅途中,高倉健遇到了瀟灑不羈的北野武,兩人在夕陽下共煮咖啡品啜著,北野武念起俳句詩人種田山頭火的作品,問高倉健,「你知道旅行與流浪的分別嗎?」高倉健搖頭後,北野武瀟灑回答:「旅行是有目的地在等著你,流浪則無歸處」。翌日清晨,高倉健醒來時,北野武已不見,僅留下種田山頭火的《草木塔》詩集給他。高倉健任務完成,離開薄香漁港時,片尾打上的就是種田山頭火《草木塔》裡的句子:「多少前人走過的這條路上,今日我獨行。」與《百日告別》:「你走了以後,我一個人的旅程」可遙相互映,都是在探索失去人生摯愛後的往後旅程。

 

若能跟故人珍重告別,不再茫然追尋不可逆的生命,我們就不會是無所依憑的流浪者,旅途再怎麼艱辛,總會有找出方向安身立命。

雙筍   

 

《致親愛的你》有一幕是高倉健途中紮駐時,拿起妻子寫給他的食譜,戴上老花眼鏡仔細看著烹飪方式,深怕漏看一絲一毫,就無法重現妻子的味道。《百日告別》裡,心敏依循廚師仁佑留下的食譜煮起「燴雙筍」,大概也是想透過味道,讓仁佑永存於己心吧!

 

不知道導演選「燴雙筍」這道菜,有無特別深意。雙筍交疊、勾芡後纏纏綿綿,無疑是以食物體現人生百味,讓陰陽兩隔的愛侶,情感猶仍淵遠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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