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血尋梅》這人生可輕易嗎?我們都是崖上的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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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敘述殺人犯、毒犯、銀行搶犯和妓女的際遇,他們有他們的故事,而且他們和我們沒有多大的不同。我們的一生同樣都在薄冰上跳舞,冰層下極冷,若不幸落水,很快就會喪生。有時冰層無法承載某些人的重量,於是冰破人落海,我感興趣的就是這一刻。如果幸運的話,事過境遷,我們依然繼續跳舞。如果幸運的話。

~~Ferdinand von Schirach

 

德國知名刑事律師Ferdinand von Schirach,在經手各種案件後,對於人生的理解就是「如履薄冰」,我們都在冰上跳舞,無一例外。只要薄冰負載過重,且正好有人踅過那瀕臨崩解的脆弱處時,那就是人生破裂,不幸者往下沉淪之時。

 

《踏血尋梅》給我的感覺亦然,踏著斑斑血跡,尋找著王佳梅、丁子聰為何會從薄冰上跌落、滅頂?尋找著膽戰心驚、如履薄冰一如你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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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血尋梅》劇情改編自2008年轟動香江的援交少女王嘉梅香消玉殞命案,真實案件中,兇手丁啟泰的殘暴手法令人髮指,除在性交過程勒死王嘉梅外,還將之放血、分屍,臟器沖入馬桶、軀肢殘骨流入市場肉販手中,頭顱則丟棄在九龍碼頭。越是偏離常軌的社會案件,犯罪動機亦是眾說紛紜、耳語流言四起,其中有一說法是,王嘉梅在與丁啟泰性交過程中,曾說道,「活著好沒意思,好想死」,兇手丁啟泰便遂其願手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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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只飾演的丁子聰,和真實命兇手丁啟泰的外型雷同,令人嘖嘖稱奇)

 

然而,「為什麼有人會跟初次見面的人說想死?對方卻也相信了?」這個疑問埋在導演兼編劇的翁子光心裡,在電影裡,郭富城飾演的臧Sir其實就是翁子光,帶著這個疑惑展開踏血尋梅辦案之旅。所謂的辦案,並非傳統犯罪、推理類型片中的尋找犯人手法,而是在慘案已發生,凶手也明朗的前提下,泅往薄冰下的冷冽暗流……

 

因此,《踏血尋梅》片名極其巧妙,因著王嘉「梅」的「血」案而來,分成「尋梅、孤獨的人、踏血、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四個主題,以電影獨有的人文關懷角度,為遠方的荳蔻少女王嘉梅,獻上一曲輓歌。

 

【尋梅:真相,不只是拿來控訴】

「丁子聰:加害者。王佳梅生前最後一個電話通訊者、黑社會組織三合會成員、小貨車司機兼賣私菸、個性暴躁易怒,曾嗆聲貨運客人,並摔酒瓶嚇阻多管閒事的鄰居、案發時,鄰居阿婆曾聽到刀刃聲也目擊丁屋有血流出、住處經鑑定後,充斥血跡反應、自首殺害王佳梅」

「王佳梅:被害者。16歲,中國湖南人,父母離異後,王佳梅申請移居香港失敗,寄宿在親友的廣東東莞家,母親和姊姊則住在香港,數年後,王佳梅才成功移居。中三輟學生,報稱任職於模特兒經紀公司,實際上從事援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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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看似殘敗的生命交會後,瞎搞出什麼石破天驚的結果,似乎沒什麼好大驚小怪。而這齣悲劇,除了死者王佳梅遭分屍的軀體無能完整拼湊外,兇手丁子聰自白、證人、鑑定報告…等,控訴一個人所需的素材,已然齊備,配合上丁子聰殘無人道的行凶手法,處以極刑,應可撫平家屬之傷痛,彰顯正義。

 

這,是一雙年輕生命殞落後,大部分警方認為已足的「真相」。因為,「世界上哪來這麼多真相?真相是用來控訴用的!」此時,丁子聰與王佳梅,是扁平的、被拼貼上各色不同標籤的工具,毋庸探求其靈魂曾有的喜樂與苦痛,只消給予制度性的追懲與審判,案件即可告終。

 

又或者,想當明星的王佳梅以極為諷刺的方式,年輕容貌登上八卦雜誌封面,輔著斗大標題「人肉私鐘妹 家庭破碎」,也是另一種撫慰一般民眾的「真相」:群起效尤的扒糞,好似凸顯了吾人對年輕生命消逝的不捨與追念;而王佳梅固然可憐,但只有出賣自己靈肉、家庭不健全的小孩,才會遭受如此不幸。悲劇只會發生在低賤的人身上,不及吾身。

 

大抵,這社會所能捏塑的真相,只是架構及結論大同小異的樣板公式,大眾所為所求者,不是「踏血尋梅」,避免下一個王佳梅再從孤獨幽暗角落孳生,而是「嗜血賤梅」,以扒糞姿態矯情展演自己人性猶存,卻又在扒糞後,輕賤不幸墜落的社會共同體一員,將之異化、負面化,讓悲劇成為理所當然、如影隨形的代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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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血尋梅》既是森冷刀光,亦是繞指柔。直指世人冷漠遙望受苦難之人,越多物理性證據,或言之鑿鑿臆測逐一出爐,越能讓世人的憐憫、不安耗用殆盡,取而代之的是自居正義、輕賤他人痛苦的卑鄙愉悅,以此作為催眠自己可終其一生「安身立命」的理由。

 

《踏血尋梅》不甘心真實只能淪為這種千篇一律的結局,故而藉由臧Sir執著不輟的偵查行動,試著鍥而不捨地去追問:

「王佳梅,一個可以為了自己生活而犧牲身體的人,為什麼會想死?」

「為什麼有人會跟初次見面的人說想死?對方卻也相信了?」

 

即使,一如王佳梅的繼父所說的,「你問我王佳梅為什麼想死?這問題太深奧了……」可唯有找出不幸的根源,人類才有可能自證人性光輝仍存,進而同理他人之不幸,正視眼前所擁有的小小幸福。當悲劇只停留在絕望的句點時,僅是一齣浮濫通俗的劇碼;如果悲劇可以如莎士比亞的戲劇般,用些喜劇成份(如本片中幽默的典型港式對話笑點)去襯托悲哀的沉痛。又或者,不顧冰凍,憑著傻勁挖掘積雪裡的美麗殘梅身影時,悲劇,就不只是悲劇,除有「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之孤絕蒼涼外,尚能從悲苦中反覆咀嚼出意外回甘,讓不幸的生命更添厚度與光彩。

 

當翁子光用電影重新探索命案主角的人生,當劇中的臧Sir不顧旁人勸阻、追根究柢命案源頭時,作品的慈悲意念,於焉誕生。或許,就電影藝術性的評價或個人喜好程度上,我不會將之放於至高點,但其商業性質與人文關懷兼具的特質,緊揪著過往命案不放的溫淳,會是我敢放心推薦身邊友人前往電影院一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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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人對生命的追問,豈能止於塵封多年的、以司法眼光定奪下的「真相」?

 

劇末時,臧Sir回歸家庭生活,帶著前妻和女兒到動物園玩,心有感慨地在沙地上寫下「射、矮」二字,告訴女兒:「射」字外觀看來,乃身僅一寸,即是矮;「矮」字,則是箭指用稻禾做成的女草人,意味射之。凡事只看表象,射、矮二字,只是毫無干係的文字,細尋肌理,才能知曉大抵事出必有因,人皆躲不過社會與人情交織下的牢籠,無時無刻,皆與之交互作用。

 

【孤獨的人:這人生可輕易嗎?】

或有觀者在劇情的抽絲剝繭下,以垂憐筆法,建構出兇手丁子聰在不具有社會主流所好的條件,身處疏離的人際關係下,所衍生的「情感飢渴」及高或然性犯罪成因。可是:高不成低不就,有著穩定事業(小貨車司機)卻也攢不了什麼錢,偶爾犯點小惡賣賣私菸;外貌欠佳(身材肥胖),在感情上屢戰屢敗極其卑微,總是被當作工具人的魯蛇形象,豈止是社會上的邊緣人獨有?

 

再者,兇手丁子聰亦非十惡不赦、作惡多端的冷血大壞蛋。牆上掛著的亡母黑白照,有著丁子聰一生難以割捨的情感羈絆;對心儀對象慕蓉雖不乏雄性的性慾索求,卻在慕蓉拒絕後,懂得節制,立刻收手。甚至,面對慕蓉在失戀後的情緒崩潰下,所提出的交歡要求,丁子聰仍不願趁人之危,起初猶是斷然拒絕;鄰居婆婆說,她養的貓可不容易與人親近,是很會看人的,而這隻貓獨獨看出了丁子聰的柔軟,只願與之親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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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或多或少,都有著面容模糊、不會被主流惦記的「丁子聰」成分,雖不乏小惡與平庸,內心亦有柔軟所在,可能是對遺憾的不捨頻顧,抑或對所愛的無條件寬厚包容。

 

丁子聰一如不高雅亮麗的常人,常人也像丁子聰,帶著憂傷晦暗的情緒,小心翼翼步履在薄冰上。若說我在看完《踏血尋梅》後,對丁子聰有產生絲絲憐憫與不捨,那絕對不是以一種「上對下」俯視的視角所生,而是一種,照見自己其實也淌流著丁子聰血液的「物傷其類」。

 

何以平凡、卑微如你我的丁子聰,會泯滅人性,殘忍分屍王佳梅?丁子聰分明是珍惜生命的,在愛人慕蓉被富商玩弄、拋棄後,絕望走向大海欲求死時,丁子聰不做他想地奮身救之。這就是臧Sir不解、想追問的:「為什麼丁子聰會相信王佳梅真的想死,還成全她?」

 

乍至香港的王佳梅,在學校看到同學割腕自殺時,根本是呆若木雞,嚇得不敢動彈,事後跟社工老師說,「我不敢喊出聲是嚇到了。我不懂為什麼同學要用刀割自己?」。而幾經輾轉終到香港與媽媽姊姊聚首,小心翼翼揉捏著當模特兒美夢的16歲少女王佳梅,明明費盡苦心,汲汲營營漸近夢想彼岸,又怎捨得割捨一切,萌生死意?到底這炫目繁華大城,是如何一點一滴地,榨乾支撐一個少女活著的動力?臧Sir向勸告其收手,不用再做無謂偵查工作的同事發問:「王佳梅都可以為了自己生活,去犧牲身體了,這樣的人,為何會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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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死,似乎是非同小可的事,傳統倫理觀上仍是勸導著:「多想幾秒,再給自己一個機會」,仿若生存本身便等同於希望。然而,當死亡是種決絕的心意(或說成為不反對其發生的選項)時,「活著」有多難,死意就有多堅決、死亡就有多輕易。

 

人是如何從對生命的不捨(如丁子聰攔阻慕蓉想不開)、對死亡的懼怕(如王佳梅看到同學割腕的反應),步步走向坦然接受肉身與生命皆可棄的境地?「孤獨」二字似難概括解讀一切,人生的絕望無光,很多時候是無能用具體說詞,去簡化其脈絡的。或許,出生湖南鄉下,心懷香江的王佳梅,和姊姊王佳莉學習粵語時所練習的第一首歌,鄭秀文《娃娃看天下》,既是蒼涼的回答,卻也是再次無語問蒼天的死胡同:

 

「如今自己繼續每日/製造我熱熱鬧鬧一生/但在美夢裡又渴望再做個簡簡單單的人/回頭問問這天空/這人生可輕易嗎?/這些你到底明白嗎?」

 

這人生可容易嗎?

女神慕蓉抱著赴美與富商共溫存的綺想,卻被富商與其子輪流當玩具,玩膩即棄之。而身受糟蹋的慕蓉,無法將自身遭遇轉換成對其下階層人的尊重,在反身面對社會條件比其低微的丁子聰時,仍是予取予求,毫無推拒地接受丁子聰努力存錢所買來的各式禮物和一切關懷。既同床親暱聊天,給予丁子聰無限希望,但面對丁子聰必然會產生的情慾,卻棄若敝屣,連個親吻都不肯施捨。

 

人生之所以不易,不僅僅是來自於孤獨。人性存有卑劣,受強勢者欺凌後,再回頭向腳下之人掠奪,階級間不斷複製的宰制、絞殺,何以不讓人無力?

 

王佳梅興沖沖到模特兒公司應徵,結果沒能躍居鎂光燈下,反淪為挖掘模特兒的星探,「沒人做星探,誰來挖掘明星?」的此番自我安慰,何其悲涼?身高不夠高,無法被選為模特兒的王佳梅,總是不服氣的腳蹬高跟鞋,志氣與天同高,最終掙得的頭角崢嶸機會,僅是毫不起眼,不具商業與藝術價值的政令宣傳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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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生當然不易。

王佳梅為了追夢而放棄學業、搬離家庭,自食其力,模特兒公司除了抹殺王佳梅的模特兒夢,還剝削其勞力,只給予微薄的薪水。為了生存,王佳梅兼了麥當勞的打工,「冷水江話」的鄉音,讓他再怎樣都無法成為亮麗的香港人,總被同事打著玩笑嘲弄著,而在打工同事的誘惑下,王佳梅也選擇了對年輕肉體來說,最容易快速累積金錢的方式:出賣肉體。電影中,倒看不出王佳梅有何強烈物慾,方走上援交一途,有時,選擇一條世道投以冷眼的道路,不一定需要明顯、強烈的動機,在生活無情地傾軋下,人可以被消磨成只求生存的動物,沒什麼價值是永恆高貴的,也沒有什麼東西是非賣品,無法被金錢衡量、換取的。王佳梅一邊求生,一邊領略生存之難,來回往返間,逐漸剝離碎裂的,是充滿熠熠星光的夢。

 

當夢想遠亡佚時,年輕帥氣的尋歡客,幾乎稱得上是王佳梅當時唯一的寄託,為了他,王佳梅可以任憑他叫喚、洩慾而不收費用,可以把他當男朋友般對待,如此歡場下的認真癡情,無非是與尋歡客第一次碰面時,對方第一眼就認出地下道張貼的「防止家暴」政令宣傳海報,模特兒正是王佳梅,還直呼著王佳梅長得好看。這樣的慧眼與賞識,當然令王佳梅傾心傾力以待。而在尋歡客的正宮女友疑竇王佳梅的身分時,尋歡客立即棄守王佳梅,辯稱兩人只是一般朋友,還仗勢著自己對王佳梅的情感優勢地位,迫使王佳梅不得不在正宮面前同聲唱和這樣的關係定義,自我矮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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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著實不易,屢屢在抓住浮木,貌似找到生之希望時,無情浪潮一捲起,就可以把僅有的微小希望一併帶走。忍痛蹬著高跟鞋,無法改變不具有模特兒身高標準的本質;努力學粵語,仍改變不了異鄉人身分;一但選擇以身體換取金錢,愛情就淪為可交易可捨棄的物品。

 

人生在世,能苟延殘喘續活之,是我幸;但絕望與灰暗不斷累積時,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一旦出現,就是人已行到奇險處,落入冰川之時。天地蒼茫裡,擁擠無情的城市裡,人有多渺小,人生就有多無奈。

 

【踏血:當Kama與崖上的聰兒相遇】

甫看完《踏血尋梅》時,濃郁的憂愁積聚於胸口,久久不能散去,但回歸現實,定神一想時,總是有個關卡過不去:想死之謎,或許已逐步清晰,只是,正因王佳梅與丁子聰的悲與淚,多少都帶有吾等的人生縮影,偏偏我們幾乎都選擇賴活,懷憂喪志時就算曾拿死說嘴,卻也在死前收手卻步,為何獨獨他們非得以死尋求解脫?

 

犯罪、死亡根源的探尋,無非是種重視個體生命脈絡的溫柔儀式,沿路撿拾著破裂的生命碎片,試圖重組出完整拼圖,讓個體自我展示、發聲。在我思索著前述的疑問時,電影裡一個饒富深意的片段阻撓了思緒:

 

臧Sir在丁子聰鋃鐺入獄時,仍定期探監慰勞,長久下來,已逐漸跟丁子聰建立一定的信賴基礎,讓丁子聰直接把他列入固定訪客名單。在某次臧Sir自信著尋根的偵查行動已有成果,調查出丁子聰小時候發生的車禍意外,也私下訪問了丁子聰的父親和主治醫生後,胸有成竹地為丁子聰的人生做出定義,等待丁子聰的肯認:「1987年5月13日,那時你七、八歲左右,父親駕著小貨車載著你和母親出遊,結果發生車禍,母親當場死亡。我問過你當時的心理醫生了,他說你當時產生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現象,過度自責,覺得母親的死是你造成的,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導致你討厭女人?你被慕蓉玩弄於股掌間,讓你對女人更不信任了吧?」

 

臧Sir此番推論看似極為合理,我在觀影當下也以為丁子聰會頓時淚崩,感動望著願意去了解他生命的好警察。不料,丁子聰收回被探監、關懷的笑顏,一臉困惑不解地冷淡回以,「你想太多了!」對我來說,著實是種當頭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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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橋段不免讓我想到,在鄭捷血洗捷運案發生未久,有篇法律系學生投報的社論《我與我的鄭捷學長》(不太想把篇名打出來,再增加點閱率),被諸多臉書好友轉貼力讚,該文內容約略是作者與犯人鄭捷同名,更巧的是,兩人也是國小同校的學長學弟,作者是長期被學校廣播播送得獎消息的全校焦點,而犯人鄭捷只能在同名的巧合下,看著不屬於自己的榮耀不斷被表揚,同名的巧合讓天差地別的人生境遇更顯荒謬可笑,而國小時的犯人鄭捷在承受著同名的比較、奚落下,只能漸趨晦暗、自慚形穢。

 

在看到該文時,我不置可否,甚至,帶著憤怒地在臉書評論道:

「鄭捷案發生後,較有遠見的見地,是呼籲社會在受創、傷痛之餘,縱難抑止撻伐,亦應同時正視兇手的生命歷程與犯罪動機,避免下一個遺憾發生。然而,以『隔空抓藥』的文字美化方式,揉入許多個人猜想於他人生命,不過是架空他人主體性,藉由一場血腥悲劇來借物抒情罷了。即便內文帶出些可供思考之觀點,但在未曾稍加探究、釐清他人想法之前,以他人為吸睛工具,用如此標題和塑造光譜兩極(優秀耀眼vs沒沒無聞、法律系學生vs重罪犯人)的手法為文,恕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心平氣和地接受通篇文字。

 

優秀鄭捷A(作者行文所塑造出之形象)國中時尚不知凡人鄭捷B的存在,就算兩人曾同處於同一時空背景下,又有誰知道凡人鄭捷B是否『在乎過』造就優秀鄭捷A的社會評斷標準,並曾活在優秀鄭捷A的陰影中,而確實地烙下些傷痕?

 

當這些問題都無庸深究,就可以任己所需、依己所欲地撿拾符碼時,鄭捷B是不是名喚鄭捷,一點意義都沒有了,隨便抓一個凡人代入,文中觀點也都可以成立,那不如就放過鄭捷B吧,無消讓鄭捷B成為鋪陳巧合情節的工具。」、

 

「或許在我心中,文學性作品和個案評論是有一定分界,也各有其倫理性,如果這篇放在副刊,我應該就沒意見了。」、「剛重讀完村上龍的69,如果鄭捷B是像主角劍那樣,是個有趣、不符主流優秀觀點的高中生,鐵定會輕蔑鄭捷A:『他不過是體制下的無聊機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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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子聰一句:「你想太多了!」似乎呼應到了我對該篇社論的看法。犯罪分析固有其專業性與社會意義,但當非深入個案人士,過度自以為是地恣意摘取他人人生片段去做解讀時,該將之視為一種帶有善意的誤會,可茲體諒?還是該譴責這樣的行徑極其卑劣,無非是將罪犯貶低為工具,任憑解讀與定義,尤有甚者,還可以拿來對比,以彰顯自我之尊貴?

 

人道關懷與主體掠奪間的分寸應如何拿捏?是這幕劇情敲下的小小警鐘,可無論如何,至少,藝術場域是個寬廣、充滿無限意境翻新可能的空間,在兼容美學、虛構技法下,真實性要求的道德標準似可在退卻一些,讓人性的探索、關切躋升要位。

 

說到頭來,一齣悲劇,興許只是誕生於懸崖上的人的一念之間。被環境逼著走上陡峭崖邊,必然有著步履艱辛的來時路,但人生之難,可能已逐步實踐在沿途了,行至崖上時,縱身一躍,或許是一帖無消多作考慮的以鴆止渴痛解方。憎恨人世之感,我能深深體會;不想再當人受苦的絕望,也曾秘密地放肆蔓延在我心底,不為人知,但分屍案之所以駭人,在於此根本上逸脫了一般人的想像與行為模式,走火入魔之人,刀斬他人軀體根本無所遲疑(像臧Sir的夢境中,曾出現他目睹魔化、眼神森冷無光的自己,冷血無情地同丁子聰分屍王佳梅軀體),常人要走到成魔境地太難,人情、道德枷鎖,社會制裁體系無不制約著共同體的一舉一動。王佳梅命案,是發生機率極低的偏離常態事件,然在丁子聰與王佳梅二人悲劇性交會後,變成為他們命中的必然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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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佳梅說,「要我做什麼都好,我就是不想做人,活著就會痛、會恨、會想著怎樣才能活得更好。我也想堅強,但也是會累的,特別是一個人的時候。」此番心事傾吐,遇到同樣在城市角落悲鳴的丁子聰時,一切的非常態,就成了「原來我們都作此想」的應然,死意與殺意在兩個身處人生低迴處的靈魂裡,恰好相逢相乘。

 

「我不討厭王佳梅,甚至還中意他。我也不討厭女人,我討厭的是人,我不想要佳梅當人。」丁子聰在網路聊天室的暱稱上是「崖上的聰兒」,社會上絕大多數的人也是崖上的聰兒,過著不起眼、處處掣肘的不如意生活。只是,時也命也,造就了王佳梅和丁子聰恰巧走到無能負載人世過度悲傷的冰層裂縫處。

 

「人生不易」是無能扭轉的既定情境,崖上之人、薄冰上之人要縱身一躍自此解脫?還是拒絕體驗那墜落時的不可測神秘深度?死亡是魅惑也帶有神秘,「to be or not to be」之難,是人生在世須不停與之搏鬥的難題,莎翁的《哈姆雷特》一劇也糾結於斯:死了便可了卻無涯的苦難,生存卻得忍受命運的暴虐;死了雖可終結心傷與肉軀之痛,但活著就能做夢,死卻是走向有去無回,深不可測的幽冥。

 

如此的反覆周折,印證了佛洛伊德後期的理論,人類就是「生存本能」Eros與「死亡本能」Instinct的交織博鬥。生存,是人極為直觀的天賦,溺水了會直覺式掙扎、流血了會有血小板抑止血流,眼見他人生命的殞落,會不捨會鼻酸。縱然,死亡是亦步亦趨於生存反面的隨行者,冷不防地現身,與生存本能來場角力搏鬥,可生之意念通常是陽光普照、勢力強大的,佛洛伊德認為,只有在最極端的情況下,死亡的本能才會所向無敵。

 

人都是懦弱也偽善的,寧願去相信活著就有希望,即便身心再如何痛苦,都會逞強死命撐著,惟有化名為「Kama」的王佳梅,和「崖上的聰兒」丁子聰,在網路上聊天室相遇後,兩個一再遭受世界輾壓的生命,才能速速合體,迸裂出走向死亡的義無反顧,這就是所向無敵的死亡獲勝之時。至為極端,亦至為悲愴,生存的力量已全然被擊潰,跌落於人生賽場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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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ma在梵文裡,是「愛慾」的象徵,感官上的肉體歡愉、情感上的渴望、以及精神上對人生美好的企盼,都是慾念所在。崖上的聰兒和Kama,飽嚐吸毒、性交高潮的愛慾後,再雙雙扼殺一切愛慾,捨棄當人,慾念是人生愉悅的來源,捨棄了生而為人的資格,自也不再擁有慾望所帶來的熱辣螫痛。

 

罪人不一是罪無可赦、人性泯滅的垃圾。

《踏血尋梅》整部戲裡,丁子聰都是幾不見悔意的坦然面對血案,不帶猶疑地,鉅細靡遺描述著分屍方式。唯二的兩次情緒起伏,一次是在講述幫助王佳梅去除肉身形體時,赫然發現王佳梅的肚子裡有幼小胎兒;另一次是在命案現場模擬完犯罪過程後,套上頭套的臉,緩緩流下淚來。

 

一屍兩命,超越了丁子聰犯罪所想。如果說,殺害王佳梅是在雙方共識下,要幫助她擺脫人世、遁入涅槃的義無反顧,那意外扼殺了胎兒修得百年方得的生機,就是丁子聰一輩子無法面對的罪孽與悔意。

 

王佳梅死前與丁子聰吸毒時,為他銀鈴念琅琅念著《聖經‧弟茂德前書》中的一段:「凡神所造的物都是好的,若感謝著領受,就沒有一樣可棄的。」

 

丁子聰在崖上徘徊時,遇上了王佳梅,說服了彼此,自己是可棄的物,死亡遠比活著容易。但丁子聰的淚,是生存本能再度戰勝死亡本能時的後悔莫及,至少,被錯殺的新生命,是可以自由決定要不要領受神的恩典,挑戰可憎可鄙的蒼涼現世的,有人可以不堪崖之陡峭險峻,當然也有人可以在崖上的稀薄空氣中,呼吸到絲絲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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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易,我們都是崖上的聰兒,體內的生存本能與死亡本能時時交戰著,或墜落或苟活,都是無能抵抗的命運在背後操弄,且讓我們尊重、悲憫每個好不容易被創造出來的同類吧!

 

【黎明終會升起,目光朝外,房裡就看得見風景】

《踏血尋梅》帶著同理之心,愛憐著同在冰層上冰破落海的不幸之人,不施加過度美化、合理化犯罪的色彩。當我們都是稍加不慎就有可能墜落之人時,「人生不易」的同本質生命底蘊把我們綁在一起,生命的沉重厚重,教會我們在習於輕易鄙夷他人時,多些遲疑,多些凝視,狹小封閉心房裡的窗便會打開,照進光明,看到更多的風景。

 

王佳莉跟臧Sir說,「媽媽、妹妹(王佳梅)來到香港後就變了,媽媽變得蒼老,妹妹變得不愛說話。」

為餬口在夜總會走唱、與客人嬉鬧的王媽媽,抵不過香港高消費負擔的折騰,迅速變老;王佳梅在凡事都可稱斤論兩交易的功利主義社會,無價的真心和天真爛漫語言無處生存。王媽媽不懂王佳梅的模特兒夢、王佳梅不懂王媽媽逼著她把耳環「還」給他人的窘迫,母女倆同是被生活折磨、變形的人,有著同樣的堅毅(王媽媽離婚後,費心思量地把女兒接來香港同住;王佳梅將賣淫的報酬,小心折疊成方型鈔票,第一筆消費就是自食其力,買了窮困家庭給不起她的耳環),偏偏兩人都心房緊閉,無法手著手,協力走過人生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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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們能學著打開窗,望向窗外,即便夜晚再怎麼闃暗深邃,黎明終會定時來臨。《踏血尋梅》劇中字卡寫著,「獻給遠方的王嘉梅」……嘉梅,妳若能在停下腳步多望望,人生或許不只是痛與累:

 

“妳被尋歡客甩掉、遊蕩在公園的那晚,和妳一起玩著馬車遊樂器材的小女孩,每晚都信守承諾地出現在公園,相信妳會歸來;

王媽媽在妳失蹤時,印了好多尋人啟事到處張貼,望你早歸;

英超豪門球隊曼聯也不是鎮日搶取豪奪,當他們輸球賽時,就是「弱者難得的勝利」,也是妳和遠在湖南的爸爸間的小小幸福時光,妳終於找到機會傳簡訊,恭賀老賭曼聯輸球的親生爸爸賺得一筆;

妳知道嗎,湖南爸爸還不知道妳死了,臧Sir冒充妳傳恭賀簡訊給爸爸時,爸爸回覆:「爸想妳,別老是打錢過來了,存下來買張車票來找爸爸吧!」如果妳看到這封簡訊,是不是就會發現自己從來不是一個人,沒有那麼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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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這些妳都來不及知道了,但不辭辛苦追尋梅蹤的臧Sir都看到了。逐步打開心窗、迎接人生新風景,是給臧Sir辛苦辦案的反饋,因著工作狂個性而忽略家庭的臧Sir,開始懂得回頭珍惜身邊的溫暖,也時不時跑到佳梅家拜訪媽媽、姊姊,建立起一段微妙的情感連結。

 

人生甚是不易,但每一種不易都有機會撐過去,每一個不幸,都有可能成就他人照見自己得來不易的幸運,帶著感激走下去。

 

《踏血尋梅》裡也提及了香港駭人聽聞的1998年Kitty命案,煙花女子被一群男子火烙、逼食糞喝尿、性侵、虐打致死,偷被割下藏在Kitty玩偶肚子裡,Kitty的夢幻、純潔意象,在這個真實命案裡消失殆盡,徒留慘無人道的深重罪孽。房裡床板、門上還有擺放心愛高跟鞋的鞋櫃門上,都貼著Kitty圖樣的王佳梅,也沒有作夢機會了。但揹著Kitty書包去學才藝的臧Sir女兒,有。著臧Sir回頭是岸、拾遺家庭的愛;經逢Kitty命案、目睹媽媽被虐殺的小女孩尹詩惠(此小女孩為虛構,真實案件無此人),當年在人生分崩離析時,是臧Sir在陽台上,緊握著她雙肩,給她活下去的力量,教她不要墜落。劇末,Kitty女孩尹詩惠已是在動物園裡,傳達萬千生命風景,解答孩童各種有關動物天馬行空疑惑的工作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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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tty可以乘載血腥斑斑,也可以搭載著希望起舞翩翩。

 

踏著血尋找梅跡後,無法改變人生的百般病瘳,而當越多人懂得溫婉牽扶著同行在薄冰上的同伴、細細體察各種沿途景緻時,就越能稍加抵抗命運的殘酷力道,即時牽起可能墜落者,包括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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